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壞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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壞球

後視鏡裏的人漸漸變小,方向盤左打,汽車轉彎,梁瓊輕踩剎車,轉頭看向車窗外。

成排的路燈下,周秉文還站在原地。

瘦高個子像飽蘸墨水寫下的濃濃一筆,在夜色裏永遠也洗不掉化不開。

那年初遇,冬日黃昏裏,他孤零零站著,好像也是這樣一道重筆。

梁瓊收回視線,右腳輕擡,松掉剎車踩下油門。

出道閘,進輔路,匯入如潮車流。

左右霓虹燈無限拉長,幻化成絲,時間的海翻湧起浪花,一層更比一層高。

十八歲那年初識,他明明掛著一張冷漠厭世臉,她卻莫名覺得他很酷。那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冬夜,那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交站,他穿一身黑色騎行衣騎著高大的摩托車突然在她面前停下,掀開頭盔向她看來那一瞬,仿佛整個夜空被點亮。

十九歲那年相愛,他拿著鮮花在盛夏晨曦裏向她跑來,緊張而又期待地問她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。第一次牽手,第一次擁抱,第一次接吻,一起吃飯一起自習,一起騎著那輛高高大大的摩托車四處兜風,逛遍海市的山川和街巷。朝朝暮暮,時時刻刻,盛夏陽光灑滿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,世界好像永遠都是明亮的。

二十歲那年初嘗禁果,他緊繃著一張汗涔涔的俊臉,在她耳邊低聲說著讓人面紅心跳的情話,饒是再小心翼翼,也還是被她一腳又一腳踹在臉上身上。早已忘了那個緊張而混亂,充斥著好奇、羞澀、疼痛和興奮的夜晚是什麽時候天亮的,但真正抵達親密無間那一刻,呼吸的驟停,身體的顫抖,以及那個汗濕的擁抱,卻是終生難忘。

二十二歲那年開始同居,她大學畢業進入職場,搬進他在市中心的公寓,華府公館一號樓頂層。他說以後這就是他們兩人一貓的家,他們一起規劃房間的裝飾,一起給壞球布置單獨游樂室。他常接送她上下班,周末陪她睡懶覺,放假帶她出去看美景嘗美食,他也會偷偷學廚然後買菜做飯給她吃,出差會偷偷提前回來給她驚喜。生活的滋味有酸有甜,但未來總是充滿希望。

二十三歲那年跟他回老宅見家長,在他過完二十二歲生日後,他說他已經達到法定結婚年齡,旁敲側擊欲蓋彌彰地問她想什麽時候結婚。周家的長輩笑呵呵地對她說,年輕人談朋友不要想太多,開心就好。折疊的現實世界真正在她面前展開,他們在爭吵過後狠狠做/愛,卻也在事後擁抱中陷入沈默。

二十五歲那年分手,他拿著身份證戶口本找到她,瘋了般要跟她去領結婚證,她大概把這輩子傷人心的話都說完了,說她不愛了,說她不出一個月保證把他忘得幹幹凈凈。他失魂落魄地離開,她精疲力竭地躺下,眼淚流了一整晚,青春似乎就是在那一夜永遠逝去的。

三十歲這年重逢,以為從此陌路的人卻執著地沒有走開,他等得有多辛苦,她逃得就有多狼狽,然而原地不是原點,命運繞幾個彎仍要走向它既定的未來……

一切的一切,至此,真正別過。

空氣越來越沈重,胸口越來越滯悶,方向盤一轉,車在路邊停下。

梁瓊推門下車,走到小賣部買了煙和打火機,回到路邊蹲下,點燃一根,深深吸一口。

呼吸短暫地通了一下。

一根煙抽完,梁瓊站起來,不一會又蹲下,又抽完一根。

抽到腦袋暈乎乎的,她停下來,起身,扶著旁邊的樹幹站穩。

似乎聞到某種香味,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,酸湯魚的味道。

肚子咕嚕叫了一聲。

梁瓊轉身,看見身後的酸湯火鍋店,定了片刻,擡腳走去。

還記得他們曾經有一次去貴陽,在當地一家飯店吃了一道酸湯魚,酸爽濃郁,鮮辣可口,她特別愛吃,回海市後念念不忘,吃了很多家貴州菜館都覺得不對味,於是周秉文讓人把當地那家飯店的廚師請來,給她做了一個星期酸湯魚,廚師不願長期留在海市,最後周秉文自己拜師學藝,做出來的酸湯魚讓她無可挑剔。

分手後好像就再沒吃過了。

火鍋店店面不大,三十左右平方,客人倒是不少,幾乎都坐滿了,掀開透明門簾,熱騰騰的水汽帶著酸辣味撲面而來。

梁瓊咽了咽口水,往裏面走去,正要叫老板,腳下忽然一陣鎖鏈響,隨即響起一聲嘹亮的“喵嗚”。

脊背瞬間炸出汗來,不等她有所反應,又一聲焦急的“喵嗚”響起。

梁瓊低頭一看,頓時整個人僵在原地。

廚房門口,一只黑貓拖著長長的鎖鏈沖她不停地叫,尾巴飄得高高的,圓圓的綠眼睛直直盯著她,透著吃不到小魚幹的心急。

梁瓊的眼淚瞬間迸了出來。

“招財,不要叫!”廚房裏走出來一個中年男人,扯起鎖鏈把貓往回拉,看見梁瓊哭了,陪笑的臉凍住,彎腰就給黑貓腦袋上敲了一下,“你別怕,它不咬人,它……”

“你放開它!”梁瓊登時怒不可遏,猛地一聲呵斥。

中年男人呆住,整個飯店都安靜下來,只剩黑貓不停的“喵嗚”叫。

“我說了你放開它!”

梁瓊極力控制才沒有讓自己大腦充血把中年男人暴揍一頓,她只是沖過去將他推開,然後在黑貓面前蹲下,遲疑好一會,才終於急切又克制地伸手把它抱起來,舉在自己眼前仔細辨認。

略為帶點淡黃的綠眼睛,寶石一樣的瞳仁,耳朵尖長,全身毛黑得跟煤球似的,唯獨腹部正中一縷淡淡白毛,好似一條優雅的“馬甲線”。

脾氣急的時候叫起來很兇,像欠它一車小魚幹似的。

是她的壞球沒錯。

是她的壞球。

“壞球,是你對不對,壞球……”

梁瓊將貓抱進懷裏,壞球似乎還記得她,腦袋在她手心裏蹭了又蹭,兩只前爪搭在她肩上,鼻子在她臉上身上嗅來嗅去,最後伸出舌頭在她下巴上輕輕舔了一下,發出一聲輕柔的“喵嗚”。

這一聲“喵嗚”讓梁瓊徹底心碎,她緊緊抱著壞球,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。

“壞球,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……”

埋在心中多年的愧疚終於有了說出口的機會。

她哭得太崩潰,中年男人和幾個吃飯的人都圍上來安慰她,“別哭了……”

“這是你的貓嗎?”

“是走丟了嗎?現在找到了就好,別再哭了。”

梁瓊哭著站起來,對著中年男人語無倫次地說:“這是我的貓,它是我的貓,它叫壞球,它是我的,你把它還給我好不好……它真的是我的貓……”

她把右手虎口遞過去,“你看,這是它小時候咬的,那時候它還好小,一丁點大……”

“我有照片,我還有視頻。”她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瘋狂翻到自己以前的朋友圈,點開其中一個視頻,著急地說,“你看,這是它以前的視頻,你看,你看還有這個……”

兩人一貓的甜蜜回憶鋪天蓋地襲來,再看自己懷裏被鎖鏈鎖著的壞球,想到它這五年多過的都是這樣委屈可憐的日子,梁瓊再一次陷入崩潰,“求你了,把它還給我好不好……”

-

目送梁瓊的車消失在車流中,周秉文沒有上樓,而是站在原地仰望頭頂狹窄的夜空。

有月亮,半圓,淡淡的,像昏沈的眼。

手不自覺摸出煙盒來,抽出一根,想了想,又放了回去。

沒站多久,周凱從停車場走出來,“阿文你在這裏,老爺子來了,到處找你。”

周秉文回神,擡手抹了一把臉,若無其事地問:“在哪?”

“樓上病房裏。”

周秉文點頭,站在原地又靜了片刻,擡腳往住院樓大門走去。

老爺子在這有專屬病房,周秉文敲門進去,老爺子老太太還有周嘉寧都在。

見到他,老太太借口去看望林雲岫,叫上周嘉寧一起出去了。

周秉文面無表情,走到老爺子對面的沙發沈默坐下。

靜默許久,老爺子先開了口,語重心長嘆了一句,“阿文,爺爺老了。”

周秉文緩緩擡起耷拉的眼皮,漠然地看著他,內心毫無波瀾。

老爺子平靜與他對視,滿臉皺紋裏一雙矍鑠的眼睛透著深邃的光。

半晌,周秉文移開視線,看向別處。

老爺子開始長篇大論。

“阿文,爺爺活了八十多歲,什麽風雨坎坷都經歷過,到現在,我這輩子最痛心的事仍然是你大伯當年犯的錯,不誇張的說,他的一生,甚至我們周家的命運,都因為這一件事而改變。”

“他的錯誤教會我一個道理,那就是一個人不能在太年輕的時候太得志,尤其是富有才華能力的人,太早得志容易夭折。”

“你從小早慧,比你大伯更有天賦才能,不瞞你說,我曾經一度非常不安,因為你的出身條件遠好過你大伯,我擔心你成長太過順遂,而我太快老去,讓你太早太順利站到超出常人想象的高處,將來某一天摔下來無人能接。”

“所以,這些年我對你要求嚴苛,讓你從一個助理做起,從一個微不足道的項目做起,一步步成長起來,直到真正長出能穩立高處的骨骼血肉。”

“你說得沒錯,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,你每一步都走得比我預想的好。這兩年,你做的每一個人事決定和項目決策,你以為他們沒人來找我嗎?你看我管過嗎?我沒有管,是因為你需要歷練,也已經基本具備制衡他們的力量,時機已經成熟。”

“你怨我攔著你對付你大伯、姑父和賀家,認為我沒有打算真正給你放權,我理解你的想法,我承認,我有私心。”

聽到這裏,周秉文楞了一下,擡眼看向老爺子,老爺子輕輕笑了一下,有些無奈又有些坦然,“人都有私心,現在你正義凜然大刀闊斧,那只是因為你的私心還沒有長出來。”

周秉文不語,老爺子繼續說:“我雖然有私心,但我最大的私心還是你。賀家我是要留著等你真正掌權立威的時候用的,至於你大伯和姑父,他們都在我眼皮子底下,我不可能讓他們翻了你的船,但我老了,對自己的子女不可能一點不偏袒,人一輩子,到頭來為的不就是一個家?”

……

結束談話,老爺子走出病房,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身心疲倦。

“老了老了,真的老了。”汽車啟動後,他對身旁的老伴感嘆。

老太太幫他把身後的軟枕扶正,輕嘆了一聲,“阿文怎麽說?”

老爺子陷入沈默。

周秉文這孩子樣樣都好,聰慧,明事理,有主見,心志堅,唯獨情字上太偏執,像他父母,看不透。

“倒是答應了不再提辭職的事。”

前排副駕周嘉寧回頭問道:“這一下又這麽聽話了?”

老太太瞧著老伴的神色,不解道:“那你還有什麽不高興?”

老爺子面色沈重,半晌方道:“他的條件是他絕不聯姻,我聽他話裏那意思,是打算這輩子都單著了。”

“那怎麽行!”老太太急眼了,連聲埋怨,“你同意了?這你也能同意?你的公司重要還是你的孫子重要?為了接你的班,他就要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嗎?這是哪來的道理?”

老爺子不堪抱怨,連連搖頭擺手,“這事我同不同意有用嗎?他不想結婚我還能給他綁到民政局去?”

“那還不是怪你,當初他想結婚是你非不讓他結,非讓他娶孫家的大小姐,鬧得人都差點沒了!我不懂你為什麽就非得讓他聯姻,咱們周家現在用得著聯姻嗎?我當時就說小梁那孩子挺不錯,雖然家底是比不上咱們,但家世清白心思純正,阿文喜歡就讓他娶回來在家安安分分相夫教子,他也能安安心心接你的班,你倒好,棒打鴛鴦,現在好了,打出個什麽來了?”

挨了一頓數落,老爺子也不滿,嗆了起來,“你懂什麽?年紀輕輕的當然只顧著眼下一時的喜歡,但結婚這種事靠一時的喜歡能維持多久?時間長了還不是得靠利益捆綁?你真讓他娶了小梁那才是害了她!再說了,那孩子你看她會是個聽你話在家相夫教子的?”

“利益利益,你活了一輩子眼裏就只看得到利益!”老太太忽然紅了眼睛,“當年要不是你一心只追求你的利益,他們兄弟倆能是現在這樣?現在你想讓我孫子為了你的破公司一輩子打光棍,我告訴你,沒門!”

“你……”老爺子氣得無語,到底自己理虧,不好太高聲,只自己悶聲嘀咕,“一把年紀了你還跟我鬧脾氣,這事是我想嗎?”

“我現在就給阿文打電話,讓他別幹了,他想娶誰娶誰去,我支持他。”

老太太不服氣,拿出手機就要打電話,老爺子當然要搶她的手機,老兩口爭了起來,前排周嘉寧只得站起來,探過身來拉架,“爸,媽,哎,行了,你們別吵了。我有個辦法,你們要不要聽?”

老兩口安靜下來看著他,周嘉寧欲言又止了半天,終於道:“雖然我年輕時犯過錯,但是爸,這麽多年來我始終一心為了咱們家為了公司,我現在身體還行,年紀、經驗都在這裏,阿文要實在不想接班,那也別勉強,不如交給我……”

“交給你把公司都搬到美國去輸光嗎?”老爺子毫不留情打斷他,“你先把樂薇給我叫回來再說吧!你那點事別以為我不知道,這幾年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簍子!趁我現在還說得上話,你該收手就收手,別以後給自己找難看。”

周嘉寧臉色頓時沈下去,回身落座,半晌,暗暗來一句,“誰難看還不一定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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